李璐揚
《夢華錄》的熱播不僅引發(fā)了宋“潮”美學,更讓陳曉成為諸多觀眾追劇的理由之一。他為“顧千帆”這個原本很容易臉譜化的古偶劇男主角賦予了鮮活的七情六欲,被很多網友奉為“顏值與演技兼具的古偶天花板”。
平心而論,作為畢業(yè)于中央戲劇學院的學院派演員,拿捏一個古偶劇的瑪麗蘇男主角并沒有太大的挑戰(zhàn),梳理陳曉過往的角色,我們不難看出顧千帆并不是最彰顯他表演功底的角色。但該角色之所以成功,拋卻今天古裝偶像劇男演員演技普遍堪憂的環(huán)境,也許或多或少和陳曉本人適合古裝角色有關。
他的演藝生涯始于徐克執(zhí)導的電影《狄仁杰之通天帝國》,在其中扮演反派國師路離;他給大多數觀眾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古裝虐戀大戲《陸貞傳奇》中的癡情帝王高湛;他的演技被高度認可是在精品傳奇劇《那年花開月正圓》中飾演不羈又專情的富家子弟沈星移;如今,他借《夢華錄》中的顧千帆又重回人們關注的浪尖。
以古裝劇起步,卻憑“警衛(wèi)員”角色入圍大眾電影百花獎
與許多畢業(yè)于中戲的演員不同,陳曉幾乎沒有涉足過舞臺表演,自出道以來主要精力就放在影視領域的創(chuàng)作中。影視表演注重鏡頭感和真實感,相對于戲劇舞臺,演員更需要在微表情和行動細節(jié)等方面表達角色情緒。這就要求演員表演時在松弛與控制之間把握恰當的分寸感,控制過度則表現局促,松弛過度則表演垮塌。在前期的一些古裝劇中,陳曉的表演顯然稚嫩,過于用力而略顯刻意,《宮鎖珠簾》中單純深情的允禧便是如此。陳曉的允禧被刻上了彼時鮮明的古裝劇烙印,表演過于外露,疏于分寸,略帶點灑狗血式的尷尬。
《陸貞傳奇》是陳曉演藝事業(yè)的一個轉折點,他開始能夠收放自如地把控自己。溫柔深情的長廣王深入人心,成為了陳曉第一個具有代表性的角色,角色之間的感情戲也是層層推進,他通過細膩入微的表演把儲王高湛與陸貞的感情戲表現得真摯感人。以二人初識時的三次見面來看,每次碰到都是其中一人有難,對方伸出援手,前兩次見面,兩人僅有感激之情,到了第三次見面,陸貞救了受傷的高湛,悉心照顧,兩人才有了較為深入的接觸,高湛被陸貞的善良所打動,因她的勸解而寬心。當高湛看到陸貞為救自己而受傷時,陳曉通過眉目之間富有層次的一系列微表情,準確演繹出了高湛對陸貞在距離感之下的感情濃度,也為后續(xù)兩人進一步的感情戲份做了鋪墊。
演員自身與角色之間一定會有差距,如何在屏幕上把兩者合一對演員來說尤為考驗。表演理論有“體驗派”和“表現派”,前者以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為代表,要求演員表演時全身心地活在角色中;后者以布萊希特理論為代表,要求演員從角色中跳脫出來,客觀地審視角色,思考如何表達角色。陳曉很善于結合這兩種理論和方法,在戲外運用“表現派”的方法理解、設計角色,在戲中以“體驗派”的表演方法去進入角色!赌悄昊ㄩ_月正圓》中的沈星移是一個和陳曉本人性格差異較大的角色,正是通過拍戲前對角色的細心揣摩和設計,并多次試驗、演練許多重場戲特別是動作戲,不斷推敲、打磨動作和表情反應的精確度,最終沈星移成為了陳曉演藝生涯中的又一個代表性角色。
《夢華錄》播出之后,很多網友稱陳曉為“眼技派”。事實上,徐克很早就發(fā)現了他通過眼神來表達情緒的潛質。在《狄仁杰之通天帝國》中,就常常出現用特寫鏡頭框住眼部的處理,最大程度上還原陳曉對角色的塑造力。在《那年花開月正圓》中同樣也有不少通過眼神表現人物心理的片段,其中沈星移深夜?jié)撊雲羌覗|院想要帶走周瑩就很典型:他在表露來意時眼神澄澈盡顯真摯,透露出臺詞中并未表達的愛意;當被周瑩設計砸暈潑茶醒來后,發(fā)現自己被綁,眼神中透露出驚愕,而后又有不甘;在周瑩的語言和巴掌的雙重攻擊下,怒目而視;離開之前,眼珠滴溜一轉隨即大喊:“周瑩,我這輩子一定要收了你”,眼中透露著勢在必得的氣焰以及惡作劇成功的狡黠。僅一個小片段,就呈現出興奮、錯愕、氣憤、不甘、得意等一系列復雜的情緒變化,生動刻畫出沈星移大男孩般的調皮與頑劣、大少爺的自尊與霸道、對心愛女子的執(zhí)著與柔情等角色的多面性,表演具有很強的層次感,塑造了一個立體生動的角色。同時,在這部74集的長劇中,他精準把握住了角色的每一次蛻變,從頑劣不堪的紈绔子弟逐漸成長為一個歷經滄桑的成熟男人。
電視劇拍攝周期較長,演員通常容易產生疲態(tài),能在較長時間的拍攝中保持狀態(tài),跟隨劇情轉變而把握住人物角色的變化不是易事。但長期浸潤在古裝戲的拍攝中,舉手投足間容易帶有古裝角色的一些程式化的動作,想要抽離出來也需下一番功夫。陳曉在同樣由徐克導演的電影《智取威虎山》中嘗試擺脫古裝戲的表演套路,飾演警衛(wèi)員高波,塑造出一個老實靠譜、英勇無畏的形象。在拍攝槍戰(zhàn)的一個片段時,徐克要求陳曉在舉槍時不要起范兒,而是自然地行動。無疑,他是有悟性的演員,在導演的引導下做出了成功的轉變,也憑借這一角色獲得了第33屆大眾電影百花獎最佳男配角提名。
陳曉就像一塊海綿,從導演和前輩演員處汲取水分,充盈自己。
嘗試多個全然不同的角色,謀求作為演員的更多可塑性
大多演員職業(yè)道路的發(fā)展,往往都面臨著一個抉擇:即不斷飾演同類型角色讓自己的形象和角色深度結合,增加觀眾的認知度;還是探索一個個全然不同的角色,把自己隱在角色中。比如,王耀慶和靳東都選擇了前者:一個是商業(yè)大鱷專業(yè)戶;一個無論扮演何種角色都框定在“老干部”風格里。陳曉則選擇了后者,經過一系列不同類型角色的磨練,他已經逐漸褪去了身上的稚氣,加上之前警衛(wèi)員高波這一角色的成功實踐,他主動尋求轉型,從古裝劇中跳脫出來,開始了現代戲、主旋律題材等豐富多元的嘗試。
他在兩部革命題材作品中先后扮演了瞿秋白、何敬平等人物,演技與臺詞功底趨于成熟,成功地塑造出心懷信仰的革命先烈形象。在《百煉成鋼》中,陳曉飾演瞿秋白,不僅把瞿秋白的溫和、儒雅詮釋到位,還展現出無產階級革命家的血氣和風骨,既讓觀眾為人物的革命信仰而振奮,又為瞿秋白及夫人之間的深情而感動。尤其是最后一場戲中,瞿先生即將被槍決,他身姿挺拔,眼神淡然,緩緩摘下眼鏡,手撫妻子為自己縫的扣子從容赴死,傳遞出革命者為了堅持信仰不畏犧牲的精神,先烈的形象在陳曉的詮釋下鮮活起來;但陳曉之后在《故事里的中國》這檔綜藝中再次飾演瞿秋白時,效果卻不盡如人意,電視劇中的表演追求細節(jié),是內化的表演方法,這種方法運用在舞臺上就缺少了一點張力。
在建黨百年獻禮劇《理想照耀中國》中,陳曉還原了“鐵窗詩人”何敬平在重慶渣滓洞集中營的苦難和為信仰戰(zhàn)斗到生命最后一刻的堅貞。片中陳曉和六歲小演員傅宜省所飾演的小路的對手戲尤為高光。何敬平教導小路讀詩識字,念自己在獄中創(chuàng)作的詩句“我們是天生的叛逆者”,手指著紙上的詩句,一字一頓,言語中充滿耐心,眼神中飽含憐惜;而當何敬平中槍犧牲前倒地掙扎,努力向小路展露微笑,這是他留給這個年幼的獄友最后的希望。演員仔細揣摩人物心理變化并準確設計細節(jié),塑造了一個有血有肉、文弱但不屈的書生烈士。正是演員對角色的精準詮釋,觀眾才能理解角色行為的內在動機,對角色產生共情,使得最后被集體槍決殺害時,大家的視死如歸的平靜和堅定才讓觀眾由衷地感動與敬佩。從《智取威虎山》的高波到《理想照耀中國》的何敬平,陳曉所塑造的革命戰(zhàn)士形象也逐漸豐沛,表演也日趨成熟。
陳曉在現代劇中的嘗試則經常讓人出乎意料,塑造的角色跨越了各行各業(yè),有調查記者、緝毒警察、陸戰(zhàn)坦克兵、電臺主持人等,其中比較特別的是他在沈嚴導演的主旋律作品《突圍》中飾演調查記者秦小沖。在以往的作品中,他塑造的角色不是貴公子,就是軍官、精英,多半角色自帶光環(huán)。而在這部戲中,他真正細膩地刻畫出一個底層人物在為了生存掙扎、為了正義奔波時復雜的心理活動,同時充滿克制地塑造出角色飽含深情的父親形象。比如,秦小沖假裝在國外與女兒視頻,眼里閃著微微的淚光,刻意提高說話音調,以稚嫩的語氣與女兒說話,面部有極輕微的顫抖,掛掉電話后手一垂盡顯落寞。一系列動作與微表情細膩入微,把一個思念女兒卻又因為苦衷無法相見的父親形象貼切地呈現出來。值得一提的是,這個角色在全劇戲份并不吃重,是一個配角,但人物性格鮮明,具備內在戲劇張力,給予演員足夠的施展空間。由此也可看出陳曉選擇角色的標準。
的確,陳曉的外貌是出色的,但他并不甘于依仗自己優(yōu)越的外形條件做流量偶像。他不接真人秀,也鮮有作品宣傳之外的露出,而是把注意力放在角色上,在一個又一個突破自我的角色中磨練演技,不斷地拓展自己演藝事業(yè)的邊界,試圖探索從“偶像派”演員到“實力派”演員的轉型之路。
“顧千帆”是陳曉的一次穩(wěn)妥的選擇
在一系列現代劇的探索之后,陳曉憑借《夢華錄》重回古裝偶像劇,這一次帶著沉淀后的成熟與淡定。此時距離陳曉首次擔任男主角的古裝劇《陸貞傳奇》已經過去了九年,陳曉的古裝形象依舊讓人賞心悅目,這也體現他作為職業(yè)演員對自身管理和控制的職業(yè)精神。他在這部劇中飾演皇城司指揮使顧千帆,讓我們看到他在表演經驗上的沉淀和表演技巧上的成熟,經過多年的表演實踐,他已經越來越自然松弛,表演的節(jié)奏感把握到位。一方面,他塑造角色時的自信篤定,我們從角色的初次出場就得以領略,一個遠景鏡頭推近,他半倚在榻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棍子、擺弄棋子,雖看似悠閑,并未親自參與疑犯審訊,但一個冷冽的眼神就把“活閻羅”的稱號做實,展示出角色嚴酷殘暴的一面。而另一方面,他也能駕馭角色在弱勢情境下的表現,比如在一場戲里,顧千帆昏迷多日終于蘇醒,立即坐馬車去找趙盼兒,路上偶遇后反而沒有勇氣下車相見,眼神游移、臺詞微頓、而后眼圈泛紅,用細節(jié)表現出顧千帆因過于珍視、害怕失去反而更加不敢面對的復雜心理,代入感很強,讓觀眾不由得對角色產生憐惜。
除了以上他的個人戲之外,必須一提的是顧千帆與趙盼兒之間的感情戲。無論是前期隱晦不明時那場著名的“你在橋頭我在船上”的離別戲,還是兩人漸生情愫之后趙盼兒受傷時顧千帆為她處理傷口的時刻……這部戲產生了多個經典的撒糖片段,讓觀眾隔屏沉浸,這離不開陳曉對角色情感變化的準確把握,和對鏡頭表達的駕輕就熟;他深知不同機位和景別對眼神和表情分寸的不同要求,才能精準地以甜寵撩撥、打動觀眾。
不過,盡管陳曉對顧千帆的塑造在整體上是成功的,但他在某些片段對角色的理解和處理還有值得討論的空間。在與劉亦菲的多場對手戲中,他運用過度內化的表現方式使表演缺乏張力。以網絡熱度很高的一個典型片段來看,兩人互訴前塵往事,經過前面劇情的鋪墊,此處正是男女主感情戲的一個小高潮,感情濃度很高,本應表現出含情脈脈、深情款款,而他面無表情、目不轉睛地看著對方,這樣的表演即使有人物性格的加持,也還是略顯僵滯。另外,他在一些片段對角色情緒的理解有些偏差,導致表演欠缺真實感,角色情緒變化突兀。比如趙盼兒與高鵠會面解釋曾與歐陽旭訂婚之事,顧千帆出面解圍后,牽著趙盼兒的手離開,露出了一個陽光燦爛的笑容,緊接著下一個場景中,他責備教育趙盼兒不該不顧安危獨自前來,前面的表情處理與后面的劇情在同一線性時間中,頓生矛盾,前后情緒割裂,讓人不知所以。同時,在這段劇情中,表白、解開誤會、托付身家,原本應是一系列復雜的表演行動和遞進的情緒變化,但陳曉的處理過于輕浮,以玩笑的語氣和戲謔的表情呈現出來,與這一人物的成熟形象相背離,反而帶著與年齡身份不符的少年般的單純與稚嫩。
至于劇情后期有評論認為陳曉作為男主角逐漸缺乏存在感,這或許并不能把表演孤立地來看。《夢華錄》是“救風塵”的大女主題材,為了在結局時扣回主題,后三分之一的劇情更多著力于三個女人的各自成長、攜手奮斗以及女性友誼建立的故事線,感情戲則相對弱化,因此導致男主角可發(fā)揮的空間相對較少。
其實,演藝圈從來不乏顏值高的男演員,與陳曉同年齡段的朱一龍、張若昀、李易峰等人外形都很亮眼。而陳曉的獨特性就在于他亦正亦邪、可剛硬可深情,如果發(fā)揮得當,可以有很強的辨識度,但顧千帆這一角色只是將他的顏值和基本表演素養(yǎng)展現出來,并未激發(fā)出他的特質。塑造收割少女心的角色對陳曉來說游刃有余,他延續(xù)多年來在古裝劇中積累的經驗,了解自己如何在鏡頭前展示魅力,隔著屏幕恰到好處地散發(fā)吸引力。顧千帆這一古裝版的霸道總裁形象,又恰恰契合當下年輕觀眾們熱衷于磕顏值、磕CP的趨勢。
對陳曉來說,這不是他最優(yōu)秀的作品,但卻是他轉型以來熱度最高的作品。這大概是由于當前影視市場優(yōu)秀作品屈指可數,少有的幾部大制作作品一味追求視覺精美和演員流量,而忽視劇本和表演本身的質量。特別是隨著互聯網文化的滲透,太多粗制濫造的快消作品充斥市場,人們也習慣于在短時間內對影視作品“快追快棄”,藝術審美的標準和要求也不斷降維化、淺白化,我們已經很少能在類型劇中品味“草灰蛇線,伏脈千里”的趣味。
而古偶劇正是當下影視環(huán)境里最典型的工業(yè)流水線產品,演員的微表情、肢體動作被切割得非常細碎,甚至在某些劇中,會出現拍攝雜志照片般的“表演”(只求在鏡頭前好看即可),依靠剪輯把擺出的動態(tài)造型串聯起來,表演的藝術性被閹割。演員也不再有時間和機會能沉浸到角色中去細細品味、揣摩角色的情感動機,琢磨角色的人物弧光及心理變化。因此,產品接連不斷,而精品聊勝于無。在這樣的背景下,《夢華錄》的出圈也被戲稱為“全靠同行襯托”,而陳曉再次選擇古偶劇,則是面對市場的一次穩(wěn)妥的選擇。不過,顧千帆這一瑪麗蘇角色的設定本身缺乏戲劇張力,對一個轉型期男演員的磨練所起的作用實在有限,而正如前文所說,陳曉的獨特之處,正在于“好看”之外的可塑性。觀眾對陳曉的更高期待需要他進行自我突破、除舊布新,只有走出安全區(qū)才能獲得更多成長。
朱熹曾云:“立志不堅,終不濟事”。一個實力派演員成長的過程總要經歷無數次主動和被動的選擇,只有在職業(yè)道路的無數個岔路口堅定自己,不驕不躁,一步一個腳印塑造好每一個角色,才能于歲月中沉淀,在角色中蛻變。
慢慢走,反而會快一點、穩(wěn)一點。